旧醅

16年8月前旧文

腐草为萤

一篇老文,在文件夹的犄角旮旯里发现了它……喵喵喵



 

惊蛰三候,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春寒犹自料峭,蛰虫惊而出走,黄鸟有鸣,布谷新出,昭示着凛冬已去。震耳的脆响炸裂在山谷中,余声阵阵回荡不绝,电光把墨泼的夜幕都点亮,照见如丝细雨砸进人间,砸进山泉里,砸进枯草的巢床搅动着根蒂。

叶修病情的陡然恶化,便如乍起的春雷在竹里馆每一位大夫的心上轰鸣作响。

“烫得吓人,脾胃又见血。”小学徒在他额前、脖颈、小臂三处分别试了温,面有忧色。

王杰希盯着榻上双目紧闭的叶修,沉默良久从布袋里取出一枚一扎长的银针,神色透着一股子坚决。

“师兄?”苏沐橙抬手拉拉王杰希的衣襟。

“扶他起来。”王杰希扬扬下巴。

小学徒不敢怠慢,手臂穿过叶修的脖颈揽住他的双肩,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起,叶修双唇苍白,面带潮红,胸膛因为床被的滑落而露出里面纵一道横一道的白布。

“你看好。”王杰希握住叶修的手,拿银针在他大拇指外缘某点扎了两针,放出两滴黑血,他头不回地对苏沐橙道,“针行少商穴,此为肺经之井穴,能疏通、条达、开穴,清肺泻火,驱邪外出。”说罢又在叶修另一只手上如此反复。

苏沐橙的眼眶红红的,没有作声。

王杰希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底里长叹一口气,神色是少有的无奈:“没有事的,弹石死脉都被老方救了回来,我不会让他再死一次。你且回去取药,黄岑、黄连、酒大黄二付,柴胡、枳壳、炙甘草、法半夏、厚朴、白芍、苏梗、茯苓、栀子二付,水煎服。”

苏沐橙还想要说点什么,被王杰希不耐地挥挥手打发:“快去。”

“……师兄我记不下来啊。”苏沐橙抬手擦了擦眼睛道。

 

等苏沐橙抱着几大包扎好的药包回来,王杰希早已功成身退,小学徒伏在床沿边上甜睡,打着轻鼾。

苏沐橙有些恼,隔着半空瞪了学徒两眼,把药包轻轻搁到地上,走过去探了探叶修的鼻息——非常平稳柔和。她犹豫了下,又拿手背贴到叶修的脖侧细细感受,只片刻眉头就舒展开来。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叶修身上吓人的温度就降了下来,岐黄之术真有如神通。不过王杰希开穴只是替叶修快速降温,使他不至昏迷不清,这类法子治标不治本,降火止血,化瘀补气,还需服药调理。

寒冷的日子快些过去吧。

苏沐橙这么祈祷着,取过药包,将药材倒进小药炉里,加水添柴,不多时炉子就被小簇温温的火舌烧得红艳艳起来。她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到炉子边上,一面搅动药材一面照看叶修。

熟睡时的叶修同平时模样不啻天渊,是安静的,难得柔软的,需要被依靠的叶修。他的手被把过脉,此时掌心向上翻着,无名指和拇指下方均有一处肉眼可见的厚茧,除此之外,完美得无可挑剔。苏沐橙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叶修时候的情形来。

 

竹里馆坐落在青鹧山山谷深处,背靠一处瀑布群,瀑布凌空倾泻如白练倒悬,在崖下汇聚成山泉。

以斗神叶秋战死西斜关,却邪剑折戟沉沙为划时代的标志,嘉王朝倾覆,群雄割据,逐鹿中原。各势力的每一场交锋都伴随着大批士兵的死伤,竹里馆作为中立势力聚集了一批医术顶尖的大夫,他们救治只奉行一条铁律:病人不分阵营。

王杰希此行是给久未照面的老朋友做帮手来了,竹里馆连着几月每天都送来几百号病患,上至病入膏肓下至跌打损伤,逼得方士谦不得不明文规定,重伤才能往这里带,轻伤的就行行好去山下看。方士谦退隐山林前是出了名的医神,陶王都要买他三分薄面,如此这般方能维持山里的清净。

王杰希正好带了师父新收的小女徒苏沐橙,使唤她来抄抄方子,认认药草。苏沐橙也是个大病初愈的主,记忆模糊混乱不清,抄药方只对她有百益而无一害。

立冬刚过,山谷原本暖湿的气候骤然急转,地气下降,闭塞成冬。青鹧山几处高耸的山头白雪皑皑,好在今日阳光明媚,山路上的雪化得很快。二人上山赶了个好天气,绿水青山带笑颜,站在半山腰能听见山谷里头热热闹闹的阔谈声。

“有道是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叶秋这号人物也算是传奇,这般死去,值了!”

“你听谁讲的叶秋死了,西斜关口五百来号尸首,就没见过姓叶名秋的。”

“前头我还听说书先生讲,斗神之死都是嘉王朝的阴谋,莫不是被嘉王朝收了尸……”

“我读书少你可别懵我!什么道理啊开国功臣要被这样害死?”

“说书先生说,叶秋一直不受陶哥儿封赏,陶哥儿管不了他,惧他武艺高强拥兵自重,反过来把自己给扳倒,于是就……”

“可拉倒吧!嘉王朝后来那般羸弱还用得着叶秋推翻?”

“说书先生说……”

“说说说说你个头!”

竹里馆外用竹架和白布做的担子密密麻麻摆了几十处,伤患们或躺或坐,在医馆外头侃天说地,话题无非是三月前西斜关的大事件。听到叶秋这个名字,苏沐橙觉得有些晕晕然,她习惯性拉住王杰希的衣袖,“师兄,叶秋是谁?”

“是个大人物。”王杰希以为她又犯老毛病了,抬手在她后背顺了两下,“犯恶心吗?等老方出来,让他寻个向阳的屋子给你歇歇。”

苏沐橙摇头:“要背阳,阴面的。”

 

那边青年们又吵吵嚷嚷了起来。一个破锣嗓子瘸着腿声嘶力竭地叫喊:“就你那破剑怎好意思摆出来丢人现眼!”

“这可是蓝雨当家黄少天的手笔!你好大口气!”

破锣嗓子嗤笑道,“我呸!黄少天不过擅用剑,要论铸剑天下第一自然是雷霆肖时钦,我这把剑便是出自雷霆肖氏,你拿什么跟我比?”

少年涨红了脸:“那又如何!瞧你那副黑黝黝破了皮的糙手,怎配握这把好剑!”

此话一出,连边上帮忙处理伤口的学徒都笑了。小年轻显然是气昏了头,哪有打仗的士兵保养得细皮嫩肉的道理,此间负伤的士兵,甚至把身上战争的痕迹当做一种荣耀,当做不是贪生怕死之辈的证明。

破锣嗓子气极反笑,正欲讥讽几句,忽然手中一轻,剑被人取了过去。

“小兄弟说得不错,可惜了这把好剑,”那青年一手持剑,一手在剑身上轻轻擦拭,上头原本沾了几块破锣嗓子指甲缝里的黑泥和污血,此时干涸得被他一抚就掉。

他光是站着都显得非常虚弱,一袭黑衫披在肩上,一双眼睛却非常有精神,吟着笑意。他把剑轻轻搁到破锣嗓子的咽喉边上,十分随意地说道,“少侠怎能拿唾沫或是廉价的烧酒喂它?好剑只饮鲜血,你说是吗?”

剑锋朝他的咽喉逼近几分。剑柄上那双手洁白修长,骨节圆润分明,雪亮的剑身较之也黯然失色,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去。

以破锣嗓子为中心,直径十米的范围,竟无人出声。直到方士谦气急败坏地从里屋跑出来,看到这番场景怒极攻心,嗷了一嗓子:“叶修!你给我死过来!”

“就来,就来。”叶修朝方士谦挥挥手,双手仿佛脱力一般一松,剑掉在了地上,他回头冲破锣嗓子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得罪了兄台。”

苏沐橙站在王杰希身边,脑袋疼痛,沉重地抬不起来,眩晕、困倦、疲惫、恶心一齐袭了上来,偏偏她还想再多看几眼。昏厥之前,她那几乎无法运转起来的记忆又悄悄泛出点光来,没头没脑地,想起以前似乎对着风雪摇头晃脑念过的诗。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竹里馆外的青竹覆着昨夜的雪,偶有山风穿堂吹过,簌簌掉了一地。

 

叶修蒙着被子一觉睡到了午时,醒来头痛欲裂,四肢酸麻,难受到了骨子里。
床头搁了碗浓黑的药汤,热气散得差不多了,连苦味都收住了。床尾趴个发髻凌乱的姑娘,脑袋埋在臂弯里,双臂却紧紧环着……他的双足?
叶修强忍不适,想把脚从那一团被圈住的棉被中慢慢地取出来,他双脚使劲压着床,想挤出点空间来,不过这木板床实在没有什么柔软度可言,蹭着蹭着把苏沐橙弄醒了。
“……”叶修很无奈地看着她。
苏沐橙揉着眼睛四下张望了一下,才迷蒙地打招呼:“…你醒了。”
“醒了。”叶修点点头,“昨夜是你照看?”
苏沐橙长出一个懒腰,咂巴咂巴嘴,不答反问:“你猜我做了个什么梦?”
叶修苦笑着摇摇头,当下他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和她玩笑,苏沐橙心中有数,想找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梦到我上山那天,第一次看到你我就昏过去啦!”
叶修配合着说道,“是啊是啊,这其实是江湖失传已久的霸气,怎么样,可怕吧?”
“太可怕了,害我昏了一整天。”苏沐橙佯装不悦,走过去把药汤倒进炉子里重新生火,“说起来,你第一次见本姑娘其实也是惊为天人所以才这么愣的吧!”
苏沐橙得意洋洋,一面举着胳膊重新辫发一面说道:“哪有第一次见面就喊人家名字的,还喊得如痴如醉……”
“我哪有如痴如醉?”叶修不得不表态。
苏沐橙轻哼一声,大有本姑娘肚里能撑船,不与你计较的意思,“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怎么一见面就知道我名字的?”
叶修呵呵干笑几声,道:“之前那个故事不是还没讲完呢?来来,我说给你听。”
“别打岔!”苏沐橙把热过的药汤倒了出来,端到他面前往嘴边一凑,“喏,给你喝一碗药的时间想好供词,这回别想跑!”
叶修一手捏着鼻子一手往嘴里倒药,咕嘟咕嘟喝得飞快,完了抹一嘴巴,道:“其实就是听别人说的,别看他们平时可怜巴巴要你们端药送茶,医馆来了个漂亮的小姑娘他们知道得比谁都快。”
“是吗?”苏沐橙将信将疑地瞅他。
“千真万确!”叶修举手投降,又道,“那个英雄故事你还听不听啦?”
“听的听的。”解了惑的苏沐橙一下又没了心思,点头如捣蒜,“上次讲到英雄和公主要告别了。”
“是的。”叶修四下张望,把方士谦遗留的羽扇摸了来,学说书先生的模样啪的往木桌上一敲,折扇一开,腔调也模仿了个十成十,“上回说到新皇内忧外患,带旧部北迁企图苟活,下派这位英雄守城门,于是公主殿下要和英雄分别啦。”
“没有事的吧?”苏沐橙蹲在地上,一双小手捏着被角,“皇帝不是跟英雄说只是些游兵散将吗?”
“当然没事了,不过残兵虽则实力单薄,却也无穷无尽,英雄需得拖住他们,新皇才能带着公主跑得更远些。英雄必须守城十日,直到大暑那天方能撤退。”叶修摸着折扇扇面,眼神仿佛有些怀念。
“所以他同公主作了约定,等到枯草化萤之日,就是他凯旋之时。”
苏沐橙一愣,“然后呢?”
“新皇带着他的旧部举朝北迁,留下英雄跟五百死士守城,等到散兵攻城之日,英雄却发现他被骗了。”叶修笑着对她说道,“新皇骗了英雄。”
“怎么了?”苏沐橙心里一紧。
“啪!”叶修合上折扇又往桌上一敲,吓了苏沐橙一跳:“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也太短了吧!”苏沐橙从地上跳了起来,张牙舞爪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大结局呀!”
“哪有你这样嚷着要听结果的,故事可不就是慢慢讲才好听吗?我要不设置点悬念营造个高潮,把故事都告诉你了,你就发现不过那么回事了。”叶修挑了她一眼,把身子往下一缩,又缩进了被子里,“好了好了,朕乏了,小橙子跪安吧。”
“喳。”苏沐橙有气无力地应了声,端着药碗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门合上了。
叶修脸上的笑意立时收起,仿佛极度疲惫般,他歪着身子倚在床沿边上,直勾勾地瞧着天花板,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良久,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个满足的微笑。


嘉世八年。
夜幕下的西斜关有如一只岿然不动的庞然巨兽,目眦欲裂地张开獠牙,淌着浓浓血腥味的涎水。往它背后数十里官道便是嘉王朝都城,因得叶秋坐镇,它被称作永不坠落的太阳。
黄少天情绪不太高,摇头道:“真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没事。”黄少天举步朝喻文州走去,“永不坠落的太阳,这个鬼传说今天就由本剑圣亲手终结吧!”
蓝雨阵营主帅喻文州领了三万精兵在西斜关一里地外,用树林作掩体已经蛰伏了半日有余,此时只待喻文州手中的穿云箭一箭破空,三万铁骑将于瞬息之间兵临城下。
然而谨慎机敏如喻文州,却凝眉远眺,语气显得不是那么有把握,“嘉王朝没有一点动静,少天你可知为何?”
黄少天:“吓尿了?”
喻文州干脆理都没理他,回身提点几个骑兵统领和攻城指挥:“只有三种可能,一,嘉王朝确实毫无察觉,二,有埋伏,三……他们已经弃城而走。”
“有叶秋在,他们就不可能弃城。”黄少天嗤了声,抱着胸言之凿凿。
喻文州看了眼黄少天,犹豫了一番,不太确定道,“我……前些天,好像看到嘉王朝的人来过蓝雨。”
“什么?”黄少天惊诧得紧紧攥住了剑鞘。


西斜关关城上,变幻无常的风吹刮着猎猎旌旗,除此之外,一切都安静地有些过头。叶修躺坐在城墙之上,手里捏着一小杯茶,自斟自酌着。他的五百死士席地坐在他屁股后头,沉默地喝着酒。
五百来号热血难凉的战士,竟缄默得让人胸口都窒闷起来。
闷头喝完手中这一杯,叶修回过头去,朝其中一个捏着酒瓶子的伸过茶杯去:“来,给我一杯。”
“叶哥?”那死士明显一愣。
“就一小杯嘛。”叶修抬抬茶杯,示意他,“倒不了。”
死士默默给他倒了半杯。
叶修挑挑眉,轻轻摇了摇杯子里清澈的酒水,而后他抬手,朝五百死士举杯:“对不住。”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喉结上下一起伏,打出一个满足的嗝来,“愣什么你们,干了啊。”
那倒酒的死士率先举杯:“敬叶哥。”
“敬斗神。”
“敬嘉王朝。”
“敬永不坠落的太阳!”
五百死士喝得东倒西歪,好像将原先背负的过分沉重的东西在推杯换盏间化作别的什么。
只听一声清越的羽箭破空声,战号吹响,号声嘶哑深沉,战马踏蹄,战车隆隆,床弩裹挟火球呼啸而来,犹如魔鬼的召唤,脚下的大地震颤起来。
叶修轻笑道:“多么隆重的见面礼,咱们得礼尚往来。击鼓吧。”
鼓声有如硕大而和缓的心跳,回荡在西斜关夜空上方。蓝雨的士兵燃起了火把,一簇又一簇明亮的火焰逐渐接连起来,喷火弩的箭雨唰唰破空,其辉可比明月。
铛啷一声,却邪剑出鞘,剑鞘被叶修以可怖而凌厉战意弹了出去,接连挡住四五支即将跃上城楼的火弩,与之一起摔向地面。
“上吧,还等什么?”
这么说着,叶修第一个跃下城楼。
从蓝雨的阵营看来,黑压压一片人跟着叶秋跳城楼,壮观得黄少天都咋舌:“老叶疯啦?”
“图穷匕见。”喻文州平静地道,“如此方能印证我心中所想,看来嘉王朝确实穷途末路,原本就敌不过我们这一击了。”
“那为什么……”黄少天说到一半明白了什么,竟难得沉默了。
“想必叶秋是陶轩同蓝雨达成协议的弃子,让叶秋这个最难缠最可怕的对手代替嘉王朝去死,是他们都乐见其成的结果。剩下的死士,不过是给斗神的陪葬品。”喻文州推算道。
那厢战场剑锋飞舞,空气中弥散着血的腥香,杂乱的铁蹄声被更高的战吼淹没,叶修踩着敌人和伙伴的尸体前进,整个人沐浴在了鲜血里,他撕破箭矢织成的灰色雨幕,撕破骑兵构筑的坚硬防线,战马看到他也发出惊惧的嘶鸣。
战斗、杀戮、鲜血和荣耀。
士兵们一时忘记了战斗的本能,远远地观望着这个被逼到绝境依旧如此有侵略性和压迫感的男人,他是当之无愧的斗神。
“先把伤兵带走。”
喻文州从僵持的战场边缘步入,挥退同阵营的士兵,也不顾叶秋死士的紧盯,走到了叶修面前。
“后领可还完好?”喻文州扬了扬下巴。
叶修轻蔑一笑,“你们蓝雨这些歪瓜裂枣还想碰我后领?”说着他摸了摸衣襟后领,上面服帖地绣着他的姓名,“说正经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喻文州挑眉。
叶修朝喻文州走去,在他面前站定,俯身轻声道:“我必须死,拜托你们。”
喻文州眼里掠过震惊之色,沉默半晌道:“我以为你不是个认命之人。”
“我从来不是。”
“那又是为何?我与少天都不屑这样赢你,这算什么?你我倾力一战,我们假装败走,岂不更好。”喻文州眼里波澜未起,令人看不出真假虚实。
“我以五百死士,胜你三万大军?”叶修笑道,“喻文州,你心很宽啊,身败名裂你都不怕。”
喻文州轻轻一挑眉:“我不怕,你又在怕些什么?”
叶修低头看了看淌着血的却邪,夏日闷热,唤起千百种沉睡的味道,青草,泥土,蠕虫,腐叶,动物的毛皮,以及平静的死亡气息。
“沐橙还在陶轩那里,所以我必须死。”

 

 

过了春分,山谷里头就一天天暖和起来,捱过了惊蛰那日的高烧,叶修在方士谦和王杰希的医治下逐渐康复,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清明那天,竹里馆囊括大夫在内近千余人,在竹林附近团团围坐出个圆,往地头里插香,圆圈中央垒了堆木柴,锡箔纸在上头无声无息地烧着,檀香味的浓烟缭绕,偶尔冒出噼啪的火星子来。
伤兵中有不少笃信神佛六道轮回的,会围坐一堆给战死或不愈而亡的自家士兵念经超度,点砂叩拜无比虔诚,一篇经文反反复复捣捣腾腾上千遍。

叶修倚靠在苍劲的小青竹边上看他们磨着嘴皮子念得像模像样,听着浑沌的发音几乎可以默背下来。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苏沐橙也往地里头插了三炷清香,叶修眼神闪烁,问她可有什么要祭拜的亲人。

苏沐橙闪着大眼睛只道,三炷清香敬天地,供养十方佛法僧啊。
叶修的眼睛只暗了一暗,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小满前后,地龙乘阳而生,王瓜开黄花,花下结子,苏沐橙便兴冲冲跑去野田或墙垣边摘了土瓜下药用。叶修时常霸占着竹里馆匾额上头的黄金地段斜躺着,再顺便偷泡方士谦的金银菊花茶喝,漫山遍野都是方士谦暴走的喝骂声。一个谦谦如玉温润君子在青鹧山的春光里一改往日做派暴跳如雷搅得鸡飞狗跳,这种技术活儿非叶修不能做。
苏沐橙作为方馆长的至交的小师妹,抱着土瓜偷偷摸摸爬上匾额,两个人藏在朱红的飞檐下头开心地吃瓜,不过叶修只吃了口就吐出来便另当回事了。
多奇怪的事——貌美动人的医馆一枝花从上山起就跟气死人不偿命的前嘉王朝伤兵最交好。
在叶修手底下吃过亏的破锣嗓子嘴仗打不过,常常拿苏沐橙说事。他道,老实交代,你给人家下了什么迷魂药。
叶修啪啪敲着方士谦的羽扇侃侃而谈:那哪能啊,沐橙倒是给我下了不少药,马钱子啦,千里光啦,野马追啦——唉兄台,我看你暴躁易怒,肝阳上亢,眼神不好,偶尔还面部痉挛,不如让沐橙也给你下点药,地龙啦,蜈蚣啦,全蝎啦,蛇蜕壁虎啦,多能平肝泻火,熄风止痉,明目退翳。
破锣嗓子安静如鸡。
照理说叶修的病症好了个八九成,方士谦早已明提暗示了好多次,大爷你可以下山祸害苍生去了。然而叶修扒住了方士谦的大腿不走,声称时常发虚冒汗,脉搏过快,悸动不已,病还未好全,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您有如扁鹊重生华陀再世怎能将我驱逐?
于是又二月,叶修仍独霸竹里馆蹭吃蹭喝,为害一方。


夏至这天,竹里馆来了位稀客。
“我说还有谁认识我呢,原来是你,”瀑布边上有几块嶙峋巨石,叶修盘坐在上头斟茶,递给喻文州一杯,“怎么找到我的?”
喻文州接过,置放到手边,“半年前就开始找你了,只不过天下人谁也没想到你竟然换了个名字。”
“我没换,这名字一直是我的。”叶修扬起一个欠扁的微笑,“后领上绣的一直是叶修,傻了吧?叶秋是我参军时候谎报的。”
喻文州一愣,复又摇头一笑:“真有你的。”
“敬你一杯。”叶修抬起茶杯朝喻文州扬了扬,没等他做何反应就兀自仰头喝掉,“我居然还能活着,你说你跟少天没留情面鬼都不信。”
喻文州不置可否地挑眉:“我觉得这个你还得拜谢老方。”
“拜呢拜呢,每天都三叩九拜去他房里问安。”
“苏沐橙呢?我听说她也在馆里,这下你得偿所愿了。”喻文州的眼里布满促狭的笑意。
叶修摇头:“她失忆了。”
“失忆了?怎么搞的?”喻文州微吃了一惊。
叶修苦笑:“不太清楚,现在跟着微草堂的王杰希学医,想必是从陶轩那边跑出来了。”
“既然跑出来,她一定是知道西斜关一战的内情了,有没有试过让她记起一些以前的事来?”
“一开始想过……不过还是算了吧,那么难受的事情,不要让她再想起来了。”叶修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瓷杯扫过粗糙的岩石表面,发出有规律的坷啦坷啦的响声。
临着瀑布,倾泻的巨大水声回荡在谷里,喻文州沉默不语,低头喝茶,倒是错漏了被水声掩盖的叶修的一声低语:
“从头再来一遍呗。”


叶修送走喻文州后便提不起精神来,取道竹林回房,出竹林前远远地看到苏沐橙一人蹲在草里,挎了一个小篮子寻药草,鬓边别了一小朵明黄色的小花。她捏住一丛草俯下身去嗅,一缕乌发滑落下来,被她伸手别到耳后。
草木,黄花,乌发,和她温柔的侧脸。叶修怔怔的,没来由地想起了西斜关最惨烈的血夜,战吼,杀戮,鲜血,旌旗,他曾是胜利最忠实的信徒,在初夏午后寂寂无声的竹林里,他忽然发觉他赌上生命的战斗,其实只是在守护苏沐橙此刻温柔宁静的侧颜而已。如若重头再来一次,明知是场烈火,他还是会做那只蠢蛾子。
而从前无数个出征的前夜,苏沐橙是否也是这样默默守在他身后,祈求用无数的祷告换他戎马平安。苏沐橙喜欢念诗,尤其喜欢风雪大作的冬日爬到嘉王朝高高的城楼顶,端来一盆小火炉,裹着大氅抱着诗词歌赋摇头晃脑地念,还非要让叶修听着她念。
念春风十里不如你,念紫薇花对紫薇郎,念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念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叶修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举步往竹里馆走。

大暑三候,一候腐草为萤,二候土润溽暑,三候大雨时行。
蝉鸣大作,山风温热,催人昏昏欲睡,方士谦遣了人下山买冰。潮热最易滋生腐虫瘟病,因而再炎热,竹里馆的忙碌更甚。
叶修的英雄故事卡了个好的时间点,正好在大暑前讲到了结局,故事同现实的时间点达成了一致,有种别样微妙的真实感。
“英雄一剑破三军,荣归故里,和他残余的死士北上,这天正好是大暑日,到了夜晚,水边腐草冒出点磷光,萤火幽明,而后数百只流萤从水面升起,往林子里飞去。”
苏沐橙闭了眼想像了一下,“好漂亮啊。”
叶修藏在匾额后,对着壶嘴仰头倒了一口。山中无日月,夜空里都是星子,大角莹莹,小星灿灿,叶修忽然又想起一句苏沐橙念过的,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星河。
叶修有些无可奈何,这些诗词总是不经意间在脑海里冒出来,想来他那时候也没有用心听啊。
“结局呢?”苏沐橙睁开眼,抱怨般追问他。
“别急啊,结局当然是英雄与公主重逢啦,英雄毫发未损英姿飒爽,还把那狡诈的皇帝痛打一顿。英雄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诶嘿,”苏沐橙突然笑出了声,“叶修你讲故事水平好差,听起来像是「番薯和土豆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样没差,就不能更动人一点嘛。”
叶修无语:“要听动人的?”
苏沐橙重重点头。
“真是没办法。”叶修嫌麻烦一般挪到苏沐橙旁边,抬起手臂圈住她,将整个人抱到怀里来,俯到她耳边,“听好了,就说一遍啊。”

夏蝉青竹,绿水红花,流萤生于腐草,一闪一闪飞了满山。而苏沐橙的眼里,黑的山,白的水,万籁俱寂,只有叶修那句粉红色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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