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醅

溯游 三

三

 

叶修踩着斜阳走进店里，报上手机号，找到订好的包间坐下，打发了服务生才把口罩摘下。他热得直深呼吸，好在店里冷气强力，抬手拨弄了一下出风口，然后掏出手机询问女方到了哪儿。宋冬说还有三四公里，东二环太堵。

想来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干脆切到一个单机游戏上打起来。

 

宋冬循着包厢号找过去。堵了很长时间，她因此走得有些急。前头有个服务生在门口徘徊，犹豫了一下，推门问：“现在点菜吗？”

男声从房间里面传来：“不点，再等会儿。”

服务生看了他几眼，正要退出来，宋冬朝他笑了笑，伸手按住了门。

他在打一个音乐节奏游戏，一条腿平搁在另一条腿上。宋冬远远地瞟一眼分辨出那个游戏，主要考验手和脑的反应速度与平衡能力，比起“快”，“精准”更加重要。只是叶修玩的时候把声音关了，想来游戏难度直线上升。她一时好奇，想走近看看他的分数。可真的靠近了，视线不由自主被那双手吸引过去。

他似乎感受到有人靠近，然而无暇抬头，于是强调道：“人还没到，等会儿，您……”他余光瞥到了边上的裙边。

宋冬说：“这下齐了，您要点什么？”

抬起头，锁了手机，他汗颜地起身，正式和对方见面：“抱歉，没注意……”

“是我抱歉，来晚了。”她笑眯眯伸手：“你好。”

叶修伸出手虚虚回握。

他们这才认真观察起对方来。但二人的审度相当有度，知趣地将目光短暂放在对方身上一会儿，就挪开，而该干嘛干嘛了。非要找个参照的话，与叶修和唐柔的会面十分相似，想必是因为他们身上都有某种家教留下的痕迹。

他拾起方才宋冬进门顺手搁到桌边的菜单：“先点着吧，你爱吃什么？”宋冬也不客气，落落大方地伸手要菜单：“给我吧，我就点几个我爱吃的，你也点几个你爱吃的——你有忌口吗？”

叶修也觉得痛快，省去一番“随便、都行”，把菜单给她，说：“不吃苦瓜，别太辣。”

“哦？别的都行？”她翻着翻着，笑吟吟问，“爆炒肥肠吃吗？”

叶修沉默片刻：“……不吃猪大肠。”

“天麻炖猪腰？”

“不吃猪腰子。”叶修立马补充，“也不吃猪脑子，你到底对猪有什么怨念？”

“哎，”她放下菜单，一手撑头，故作感慨，“在相亲对象面前故作不挑食，扣十分。”

叶修呵呵干笑。

“好吧，开玩笑的。”她举起双手投降，“其实我也不能吃，而且我几乎所有下水都不敢吃，尤其是猪大肠，小时候我妈为了哄我吃欺骗我说那就是肥肉片，从此有了阴影。”

叶修点头：“同款亲妈。我妈是把猪脑掺在麻婆豆腐里给我吃，直到我发现‘豆腐’里有血/管的痕迹。”

宋冬十分捧场地掩着嘴笑：“阿姨还是那么有创造力。”

 

饭桌上首次出现沉默。起因是叶修没再往下接，他原本有接的机会，也有接的能力，只是不经意走了会儿神之后，他对于努力维持将话题抛来抛去的平衡产生了一些不耐烦。交谈原本就带有明确的二人皆知的目的和预期，叶修的选择性消极霎时间就被感知到了。

宋冬翻完了菜单，勾画好递给叶修：“我点完了，你看吧。”

他便接过开始看，迅速选好，确认完之后叫来服务员下单。来的服务员又是之前那个在门口徘徊的男生，年纪比叶修还小，怯生生的，对完吃的之后又在边上帮忙涮杯子涮盘子。包间有存放厨具的小橱柜，他一个人在那叮呤咣啷弄得好热闹。

托他的福，气氛不至于太安静。可实在不能再偷懒下去了。

叶修不想上来就开门见山自我推销，好像雄赳赳展开尾屏的公孔雀，他压根就没那个意思，于是避重就轻地把之前懒得接的话题重捡起来：“你之前见过我妈吗？”他拈过盘里的花生，一捏，一掰，丢进嘴里。

宋冬回想了一下：“过年的时候，年初二，去拜访我小姑，正好阿姨也在，就认识了。那天叶秋也在。”

叶修眼睛一亮：“你早见过叶秋？”

她点点头：“你们长得真是像。”

“那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叶秋呢？”叶修俯身向前，单手撑住下巴。

宋冬不由眯起眼，正大光明瞅他：“因为除了五官，其他方面差的挺多，就算你现在模仿叶秋的样子——”她正和叶修对视着，“你们俩眼神都不一样。”

叶修懒洋洋撤了身上的那股劲。“那想必你应该知道，我弟弟特别给我们家人长脸，名校出身，年轻有为，有房有车，前途不可限量，而且待人宽厚，正直诚恳，热爱祖/国……”宋冬饶有兴味地听着他讲，一点儿没有打断的意思，叶修住了嘴。

宋冬嗤笑一声：“我怎么觉得你更有趣一点。”

叶修干笑：“叶秋也很有趣，他小时候可不是一般的优等生，是一个想离家出走的优等生。”

宋冬不以为意，反倒愈发兴味盎然：“可是想离家出走的优等生，这么多年仍旧是优等生，真正离家出走了的，倒是过得挺明白的，不是吗？”

叶修剥花生的动作一滞。他知道他的离家出走在父母亲的朋友圈里铁定是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兴许世邀赛过后有所松动，然而毫无疑问的是按照这些圈子里的人的标准他当不上“优秀”，怎么夸奖都显得虚伪，但她说得讲究，出乎意料的顺耳。

他擦了擦手，问：“何以见得呢？”

在一旁捣鼓半天的服务生这时上前，打断了他们，撤掉不需要的餐具，上了两道凉菜。他动作十分毛躁，杯盘互相碰撞的声音在包厢里显得有些刺耳。店是老店，环境和服务均当属业内招牌，因而这样毛手毛脚的服务生才少见。宋冬礼貌摆手：“我们自己来吧，有事再叫你。”

服务生连连道歉，还战兢地伸手摆弄着餐具，叶修拦了一下：“这儿没事了，我们自己来。”这才边道歉，边依依不舍地走了。

宋冬和他笑说：“应当是新来的，还没经验。”两人把玻璃桌面上的碗碟稍作归置，落盏声克制而轻柔。

 

七点未到，兴欣的晚饭时间稀稀落落地还没结束，几个菜盒随意地散落在桌上，总有人捧着饭盒窜到桌前夹几筷子菜，再窜回电脑前，一边操作一边潦草吃几口。

陈果正在合计下一赛季的支出变化，方锐和罗辑又跑过来夹菜，两盒菜被夹空了，她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喊：“沐沐，你吃饭了没啊——”

苏沐橙的喊声传过来：“没有，就来——”

“快点啊，都快被吃光了，方锐你不准吃了！”

训练室的方向飘来方锐委屈的喊声：“老板娘克扣伙食啊！不让吃饭啊！”

“你都吃多少了，你不嫌撑啊，罗辑还在长身体，你长什么呀？”

“我长肉不行啊！”方锐戏一上身，顿时哇啦哇啦地演开了，隔老远都能听到他的假哭声。魏琛心不在焉地给予严重警告：“你敢跟老板娘顶嘴，你再吵吵闹闹一个扣你工资啊！”

过一小会儿，苏沐橙趿着拖鞋来了。陈果连忙指给她：“来来来，还有一盒饭没打开。”她也不落座，捧起饭盒夹菜吃，吃得津津有味。

陈果无语又郁闷：“你们怎么都不坐下吃？”

“站着就行啦，而且这么多菜，站着吃方便夹。”苏沐橙从这头跑到那头，然后倚到窗边，一边看楼下风景一边往嘴里塞饭。

“这个圆桌我特意买的，我当时就畅想，咱们战队虽然不大，但是一定要温馨，十多个人往这里一坐，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想到这，陈果撅了噘嘴，十分忿忿，“结果一次都没有实现过！”

苏沐橙点点头说：“是呀，咱们训练室的窗帘基本上也没打开过。”

说到这陈果快吐血了，她惆怅望天花板：“我原本计划新战队基地，要造一个健身房，一个娱乐室，一个陈列室，一个餐厅，一个大的玻璃房养养花，还可以给你们去去霉……看来给你们挖个训练室就行了，带通风口不带窗的那种，省钱，说不定下半年就能动工。”

苏沐橙嘿嘿笑，跑到陈果身边哼哼唧唧蹭来蹭去。

“你好好吃饭，当心肚子疼。”陈果很是受用，一脸口是心非地推开她，拈了块排骨吃，忽然问，“叶修他最近干嘛呢？”

苏沐橙脸上的笑意褪了些：“他回家工作了吧。”

“什么工作？”

“不知道，他还没跟我说起。”

陈果“哦”了声。

苏沐橙低头又扒了两口饭，放下不吃了，帮忙跟陈果整理起残局来，陈果不让她收拾，把她赶回了训练室。她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七点二十了。

某人的QQ仍是手机在线，她打了行“吃完了吗？”停留在输入框里，又一格一格删掉——估计没有这么快结束的。那就“吃得怎么样？”又删掉——好像问得太刻意了。

她想了想，打道：“刚刚抢了一个野图BOSS！”“厉不厉害！”

过了会儿还没有回复，苏沐橙盯着出了会儿神，心里涌起一阵后悔，想撤回却已经不能了。她抓过身后的靠垫，郁闷地一头栽进。

 

“你的辉煌履历网络上都有，查得到，”宋冬夹起一块坛子肉，吹了吹，“虽然我不太懂那个游戏，但是差不多知道你多厉害。我有个朋友，是韩文清的粉丝，听说他很厉害，打了十年，但也只拿了一次冠军。”

叶修一愣，没想会听到韩文清的名字，然后摇了摇头：“不是，荣耀不是一个人的游戏，韩文清很强，但他所在的战队要拿到冠军，却不单单只是一个人强就可以了。”

宋冬原本垂眼吃饭，突然笑了：“这句话，好像是叶修经典语录中的一句啊？”

叶修疑惑：“嗯？”

宋冬摆摆手：“没事没事。话说——我冒昧问一下，你们打游……打电竞的选手，手都这么好看吗？”

叶修把手来回来去地翻看：“毕竟是吃饭的家伙，得好好打理。”他想到了苏沐橙的手，也是白净、匀称、修剪整齐的一双手，指尖圆圆的，中指上还有中学时握笔磨出来的一块小包，虽然不比唐柔打小练钢琴练出来的细长，可也是值得称赞的一双手。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也许常年保养的话，是会比普通人的好看一些。”

他走神的样子宋冬看在眼里。这是第四次。她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气氛莫名沉闷，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寻找有无失言的地方，桌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她瞥了眼，是来自发小的慰问：

“咋样，吃完了没？能说话不？”

看来写作慰问读作八卦，宋冬轻巧地放下筷子，不着痕迹划开手机迅速打道：没有，干嘛。

叶修瞥了她一眼，也低头抓过手机，这才看到苏沐橙十多分钟前来的消息。

发小：“长得怎么样？你给打几分？先说好，满分一百。”

宋冬迅速打字：还行，八十。

发小：“哇塞，挺高？”随后发来一张柯基抖臀动图，表达他的激动之情。

宋冬抿了抿嘴，把笑意抿下去，抬眼看叶修。他托着腮，斜视自己手机屏幕，嘴角向下抿住——正是和她如出一辙地在忍笑。

她想，如果不那么心不在焉的话，其实可以打更高一点。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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