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醅

白熊和企鹅

1
叶修酒足饭饱后路过一块三角岩石，看到阴影里坐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小姑娘。

她看过去很不如意，短短的两鳍搭在肚皮上，肚皮也是灰扑扑的，垂着脑袋不知道想些什么，趾间的蹼粘了一些嫩粉色的粘稠物，好像是块被抠掉的口香糖。

你怎么啦？他问。

她很是敷衍：我没有吃饱饭，又好困。说罢抬抬沉重的眼皮，嘀咕道：你这样肥的家伙怎么会懂。

叶修委屈极了，心忖自己的身材在熊里不过中等，最近寻不太见食物，已经好久没有吃得像今天这样舒服过了，这才一顿饱饭，能肥到哪里去？

他争辩道：你这样的，在我们那儿可比熊崽子都小，你就是一面团儿。

这样一说，他就突然特别想掐掐她揉揉她，她那面柔软的肚皮，真的，很有诱惑力。

不过他终究没那么做。

因为这只小企鹅的眼神都能瞪死一只鸡了。

他摸摸脑袋想了想，说：那我去给你找些虾米来。

说罢摇摇晃晃走到薄薄的冰架上，熊掌像撕香蕉皮那样轻而易举地掀开冰面，将藏在下边的几只磷虾捉了上来。

真的，这够谁吃啊。他想。

不料那小企鹅恍若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个鲤鱼打挺，甩着短鳍就跑过来了。

2
我叫苏沐橙。

她的短鳍啪啪拍打着叶修的白毛，十分有精神的样子。

磷虾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你打算怎么报答呢？不是叶修看不起人，而是她实在太小了，那么点个子和力气，能帮他做什么呢？

可笑的是连她自己也这么觉得，游泳也好跑路也好，对抗天敌也好。

不过总会有的。她说。

3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叶修在，苏沐橙是饿不着了。他吃的更多，小鱼小虾这些开胃菜全送给苏沐橙他也饿不死。有时候他会趴下身子，让苏沐橙挂到他的脖子上来，亲身参与捕食。苏沐橙的短鳍滑溜溜的捏不住毛，只能努力拢住他的脖子。

叶修怕跑快了把她甩丢了，总是跑两步就抬掌摸摸脖子背，摸摸小企鹅还在不在。

有一次他实在是控不住作为一个食物链霸主的野望，生生把她从脖子上甩脱了，整个苏沐橙倒栽进雪堆里，扎得深深的。叶修回头寻找的时候险些就错过了——那短腿快被新雪盖过了。

结果弄的苏沐橙很不高兴。她觉得自己好狼狈，好像一只颈部挂件。

叶修只好想法子逗她开心，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沐橙呀，他搓搓熊爪子说，有一天，一只企鹅去买鱼了，卖鱼的是一只大白熊。

企鹅问：这鱼怎么卖呀？

白熊说：八十只虾子换一条鱼。

企鹅不高兴了：这么贵，不买了。

白熊指了指旁边的鱼说：这鱼刚死，八只虾子一条。

企鹅不由问：怎么死了？

白熊睨了她一眼：嫌贵没人买，就自己气死了。

苏沐橙：……

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吗？叶修循循善诱道。

苏沐橙：无奸不商，无商不奸。

叶修：……做熊，最重要的是开心啊！你也是的！

4
又过了很久，许多个日升月落那么久，他们已经从冰架那头跑到了冰架这头。这里洞穴密布，陆地更加宽广，足够落地生根的那种宽广，由此，苏沐橙第一次觉得些许寥落。

都没什么企鹅呢，她说道，熊也没有。

叶修直起身躯望去，广袤的世界尽头，地平线处，落日余晖正逐渐过渡成葡萄色的夜幕。而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就要极夜了，沐橙。

5
之后就是漫长的永夜，挂在头顶的璀璨行星数也数不清，苏沐橙总是枕在叶修的肚皮上，问他这是哪个，那是哪个。

叶修自己也搞不明白，一个熊头两个大，这边刚说完牛郎织女那边又出现了。数着数着便乏了，歪头就睡。

苏沐橙不是没有注意到，叶修睡得越来越频繁，伴随着丢三落四的毛病，记不清她的磷虾存在哪儿了，或者把她丢在吃饭的地方自己跑回来。那次正好出现极光，绚丽的极光绿线好像万里长虹横亘在天穹，她孤零零地在冰面上看了个把小时，才见他气喘吁吁地跑来。

他无暇欣赏这壮丽景象，只是微微弯下硕大的身躯，把她捧起来，湿漉漉的鼻头轻轻拱了拱她的肚皮。

苏沐橙气过头了，早就不气了，伸出短鳍挂到他细长的脖子上去。

你下次再这样丢下我，我就真的走啦。

她摸摸他的圆耳朵说道。

叶修摇了摇头：不会不会，忘了也得滚回来再把大小姐您接回去啊。

苏沐橙摆动两下脚掌踢他，又替他把毛发顺了回去。

后来他还是犯老毛病了。

这一次她看见了，在身后喊他，追他，他也没有理睬，仿佛未开化的紧盯猎物的野兽，没有情感也没有知觉，只是往前跑啊跑。

就这样跑出了苏沐橙的视线。

6
这次连极光也没有了。苏沐橙气哼哼地想，走了算了。个臭熊。

但到底还是一脚一脚跑回了洞穴。

往日都是叶修辨路，她挂在脖子上打个盹儿，或者迎着瑟瑟的风唱一支发抖的小曲儿，都好，总之没怎么认过路。这一路蜿蜒地认过来，苏沐橙又饥肠辘辘了。

叶修躺在一个陌生的洞穴口晒星光。

她走过去拿短鳍拍了一下他，没有拍醒，又一下，醒了。

你怎么啦？他揉揉眼睛问。

她不说话，他又问道：你怎么啦小企鹅？

她咬咬牙说：我没有吃饱，又很困。

哦，他挠挠头说，那我给你找些虾米来。

屁股刚抬起来，苏沐橙哇的就哭了，石破天惊，余音袅袅而不绝，吓得叶修啪的又坐回去了。

苏沐橙委屈极了，哭得喙一抖一抖，肚皮直抽抽，心里好像落了一场滂沱的大雨，难过又悲恸，愤怒而绝望。

她想起叶修直起身子眺望远方的模样，在暧昧的暮色中对她说：就要极夜了，沐橙。

原来这就是极夜，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这就是她的极夜了。

真的暗无天日。

7
我叫苏沐橙，她说，记住了吗？

大白熊讷讷地点了点头。

乖。她想伸手摸摸他头上的毛，却发现根本够不着，只好摸了摸他的脚。

叶修他忽然弯了下来，指指自己的脖子说，你来这里可以摸到，摸脚太奇怪了吧。

苏沐橙一时不知该哭还是笑，表情十分扭曲，半晌搂住了他的脖子，嘴硬道：你这样肥，搂都搂不住。

叶修哈哈直笑：你不就是一面团儿吗，连熊崽子都不如！

苏沐橙气得打他。

8
叶修记东西有个周期，一阵过后，又什么都忘了。这个周期还在逐渐缩短。苏沐橙每天要教他的事情越来越多，她怕总有一天，他连捉鱼的技巧都忘记了。

这个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现在已经搞混了许多事。这样一来，苏沐橙便顾不上为自己担忧，她是打心底里担忧叶修，害怕他吃不好，睡不好，哪天踩漏了冰层，哪天淹死在冰冷的大洋里，哪天还要被其他居民驱逐，哪天忘了自己是谁，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

和这些比起来，忘记苏沐橙这件事实在显得无足轻重。

记不清事情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时间长了容易脑袋疼。苏沐橙便跟他讲故事转移他的注意力。

她和他讲企鹅卖鱼的故事。

所以做企鹅，最重要的是开心啊！你也是的！

她挂在他脖子上，亲了亲他的毛发。那毛发极其干净柔软，让她想起裹在其间风驰电掣地奔跑的日子。她现在要做的，也不过是像他当初包容自己那样的包容他。

9
极光又降临了。

她挂在叶修脖子上说，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从始至终，只有我和你呀。

叶修说，是啊，其他白熊和企鹅呢，都到哪里去啦。

我想，大约是没有其他白熊和企鹅的，她指了指头顶星空说，你看，那里从来都不变的。

叶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道，那能碰到你，真是太幸运了。

苏沐橙突然有些想哭，努力忍住，满心都是幸福，她说，是的，简直就是奇迹。两极的相遇，这本身就是奇迹了。

你以前问过我，打算怎么报答你，当时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除了在你身边混吃混喝，做一个颈部挂件，根本帮不到你什么呀，现在我知道了。

说着她凑近了他，捏住了他圆圆的耳朵。

10
极地动物馆中，人造绿线的环绕下，冰天雪地里，仅存的企鹅与仅存的白熊笨拙地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