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醅

遇见回忆的街道

 

1.

苏沐橙在热气腾腾的环境里醒过来，不小心拂掉了手边一顶黑色宽檐帽。她弯下腰去够，却忘了自己正坐在高脚圆木凳上。

“我来就好，”旁边的老人取下扣在桌面上的拄杖，捅进帽子里提了上来，“你好啊。”他顺便打了个招呼。

“您好。”苏沐橙还没醒透，拥着怀里的双肩包环顾四周，“这里是……”

是面店。她扫了眼便得出判断。

“你睡了很久，毕竟这里暖和。”老人说，“想必也是进来躲雨的吧？我给你点了一碗黄鱼面，吃完再走吧。”

“可我记得我跑进了……噢，我不吃，”她蹙眉，又摆摆手，“哥哥说了不能让陌生人请我吃东西。”

“可我已经点了。”老人有些不知所措，指了指身后那片白雾蒸腾的地方，做面师傅正提起一条黄鱼的尾巴送入一大锅热汤，“你看，你的面已经在料理了。”

苏沐橙也望见了。她还没有吃晚饭，随着黄鱼入锅，狠狠吞咽了一下。

“这里都是避雨的人，没有人愿意坐到我身边。我是个糟老头。”他口腔处的脸颊有些凹陷，笑起来糯糯的，“这碗面是我招待你的，尽管吃吧，黄鱼很新鲜。”

面已经垫着托盘送过来了。苏沐橙只好说：“谢谢您。”

老人笑着打量她几眼，不紧不慢地对付起汤碗里的食物。

苏沐橙其实不擅应付鱼类，她吃得缓慢，剔干净一块鱼肉再就着汤吃一口面。雨势渐小，她琢磨马上就能回家了。

“你今年多大了？”吃面的间隙老人忽然问。

“念三年级了。”苏沐橙说。

“三年级功课多吗？”

“还好吧。”苏沐橙拍了拍扁扁的猫咪书包，“有时候叶修还会帮我分担一点。”

“看来叶修是你的好朋友了。”老人拿手帕抹抹嘴，双手搁到了腿上，面孔皱纹纵深，苏沐橙却觉得他和善亲切，气质迷人。

“是的吧。”苏沐橙拿汤匙戳在面汤里搅动，寻觅笋干，“虽然他教唆我打游戏，逃了几回课后值日，还养死了我们一起买的金鱼——明明就是他喂死的，偏要不承认。如果说世界上还有比金鱼更蠢更健忘的家伙，那一定是他。”

“可你并不讨厌他？”

苏沐橙偏着脑袋想了想，“不讨厌。”说完端起描着几道浪花的深红面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汤。

老人笑，挥手招来服务员付了面钱。

屋外雨势渐收，老人把宽檐帽往头顶一扣，取下拄杖支在深色地砖上，借力从高脚凳上下来，“你走不走呀？爷爷送你出去。”

“我自己回家就可以了。”对这个热情得古怪的老爷爷，苏沐橙总归抱有些许警戒心。

“这条街啊，跑进来很容易，出去倒不是那么简单的，”他迟缓地往门口走，把住门朝她招招手，“来，跟上了。”

苏沐橙犹豫再三，背上猫咪书包跟出去看，面店坐落在一条略显昏暗的窄街，路灯的灯光隔着树叶，基本落不到地面上。她跟着老人往一个方向走，看着是条死路，不料拐过一个角，前路就华灯煌煌。

这条街不像那条暗沉的窄街，道旁植满了银杏树，路面落满了银杏叶，路边两道积水久久排不干净，映着街边商铺霓虹灯的倒影红艳艳的模糊，好像翻着白肚死透了的大红金鱼，枯萎成一朵肮脏的火焰。街景艳丽，苏沐橙兴致很高，有一两滴雨水飞溅进了雨靴里，濡湿了她的草莓桃心棉袜。

“好了，你一直往前面走，从没有银杏的那个路口出去就行，前面还认识路吗？”

苏沐橙点点头。银杏街道尽头的十字路口拐角有家24小时便利店，印象里她应该跑进了那家店避雨才对。但眼下也无法细究，毕竟她确确实实是从手工面店里走出来的。

“那就到这里吧，不送了。”

苏沐橙摆摆手：“拜拜！”

她跑出去一段路，又鬼使神差回头看了一眼，人还站在那里，但似乎有什么已经变了。她步伐一顿，狐疑地观察了两眼，又说不出具体哪里变了。这时老人又朝她挥手，似乎在示意她快点回家。

这次她头也不回地跑了。

 

2.

苏沐橙在热气腾腾的环境里醒过来，不小心拂掉了手边一顶黑色宽檐帽。她弯下腰去够，却发现自己正坐在高脚圆木凳上。

“我来就好，”旁边的老人取下扣在桌面上的拄杖，捅进帽子里提了上来，“你好啊。”他顺便打了个招呼。

“您好。”苏沐橙酒意尚存，顾不上打量这位老爷爷，下意识观察周围，“这里是……”

还是酒吧，但好像不是他们之前喝酒的那一间了。昏黄壁灯笼罩着吧台盛满液体的琳琅酒瓶，字体古怪，装潢猎奇，风格天马行空。苏沐橙记忆断档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想起来，今天是她二十岁生日，原本唱完歌就要回去了，朋友闹着非要来酒吧通宵，她被朋友的朋友灌了几杯酒，意识开始恍惚的时候，一直以来神出鬼没连生日都没能到场的叶修竟然突然出现，拽着她的手要把她拉走。

她不肯。情绪受酒精催化，眼泪鼻涕一块儿往下淌，不知哪来的力气跟他杠，硬是不走，还扯上了灌酒那位朋友的衣摆借力。

你那么忙，连我的生日都不肯到场，你现在有空啦，可是我没空哦，我要跟朋友喝酒。

叶修脸上映着酒吧的彩灯，看不清表情，他从未如此强硬，扯她进怀里问，喝酒？你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吗？

她就是在与那双幽深的，漩涡般的眼睛相对的时候失去意识。

“你睡了很久，毕竟这里暖和。别看这里人少，冷冷清清的，可不是谁都能进来喝一杯的哦。”老人看出她的疑惑，说，“你是被一个男孩子抱进来的，他和老板熟，拜托他照看你。”说着他给自己斟了小半杯红酒，轻抿了一口。

“真的是他……”苏沐橙有一瞬的失神，接着脸色一变，“谁要他照顾了，您知道叶修现在在哪里吗？”

“我可不知道。”老人摆摆手，八卦又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问她，“你们吵架啦？”

“我们可连吵架的时间都没有，”苏沐橙自嘲道，“我巴不得吵一架，我连他到底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在保护我，他根本……算了，我干嘛跟您说呢。”她垂下了脑袋。

老人将杯里的红酒晃了晃一口喝光，又探出身去取酒柜上的瓶子。他拿过另一个干净杯子，倒了半杯明黄色的不明液体给苏沐橙，“来，喝喝这个，可以醒酒，而且会很舒服的哦。”

苏沐橙打量那明黄色的液体，然后把杯子往外一推。

“嗯？怎么了？”

“我还没有随意到陌生人给的酒都喝哦。”

“噢……你不相信我，那真是没办法了，”老人遗憾地放回去，苍老却有力的手拈在酒杯脚上，“我是叶修的朋友，其实就不算陌生人了吧？毕竟，你朋友的朋友给你倒的酒，你一滴不剩都喝了哦。”

苏沐橙一怔。

“要更加相信爱你的人啊。”他温和地揉了揉苏沐橙的脑袋。

“他，他才没有爱……”苏沐橙脸一红，紧接着眼眶一红，站起来想要往外走。

“我送你吧，”老人放下酒杯，把宽檐帽往头顶一扣，取下拄杖支在地板上，借力从高脚凳上下来，“这条街啊，跑进来很容易，出去倒不是那么简单的。”

酒吧外头天还没亮，街道黑黢黢的寂静，老人带她往一个方向走，看着是条死路，拐过一个角突然明亮起来。这条街道植满了银杏树，路面落满了银杏叶，街边商铺的霓虹灯映在银杏树叶上，璀璨又红火。

“酒吧一条街居然还有这么漂亮的路，我从来没来过呀，”苏沐橙左看右看，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诶，我好像梦里来过这边。”

老人微笑着，“好了，你一直往前面走，从没有银杏的那个路口出去就行。”

苏沐橙瞧见了，银杏街道尽头就是酒吧一条街，于是她朝老人摆摆手，“谢谢爷爷，那我走啦。”

她走出去一段路，突然回头问他：“爷爷，你叫什么名字呀？”

老人语焉不详：“你回去问叶修。”

末了又补充一句：“叫他好好认错。”

苏沐橙笑了，调皮地比了个手势，回身往外走。

她走在光里，走在银杏叶的海洋里，在她看不到的背后，路面堆积的银杏叶一层一层地消逝了。

 

3.

苏沐橙在热气腾腾的环境里醒过来，不小心拂掉了手边一顶黑色宽檐帽。她弯下腰去够，却发现自己正坐在高脚圆木凳上。

“我来就好，”旁边的老人取下扣在桌面上的拄杖，捅进帽子里提了上来，“你好啊。”他顺便打了个招呼。

“您好。”苏沐橙睡得迷迷糊糊，爬起来又被惊到，“诶？这里是……”

是咖啡厅。她坐在咖啡厅面向落地玻璃窗的一角，华灯初上，咖啡厅里的顾客正逐渐离开。苏沐橙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道：“我不是在甜品店吗？”

“不，你是和你丈夫一起来的，忘记了吗？”老人缓慢而有些吃力地转过身解释，“但是他似乎有事跑出去了，你在这里等他，睡了好久。”

苏沐橙这才打量起他来，警觉地摇摇头：“不，事实是他在甜品店就跑出去了，我在店里等他的时候实在很困，趴着睡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小会儿。现在天都暗了，我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你叫什么名字？”

面对咄咄的逼问，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你的丈夫把你带到了这里，大概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早该回家了，但又觉得你一个人睡在这里真不安全，说实在的，这么久过去了，你知道你丈夫干什么去了吗？”

苏沐橙愣了愣，语气也温和许多：“他有很重要的事去办。”

“有重要到把自己的妻子丢在这里，让一个陌生人照顾的地步吗？”

苏沐橙脸一白，顾不上老幼尊卑，瞪他一眼：“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你懂什么！”

老人说：“哦？那你跟我讲讲，除了世界和平，我实在想不出来啰。”

“就是为了世界和平。”她嘟哝一声，赌气般趴在桌子上。

老人笑了。

“你就笑吧，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也笑了呢。”苏沐橙有些骄傲地说。

驱魔师？世界和平？

她足足捧腹了一分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末了真的嚎啕起来，眼泪跟断线了似的，一滴一滴停不下来，急得叶修把整盒盒抽纸巾兜到她下巴下面。

你就算不愿意跟我说实话，也不用这么敷衍我啊，你要是工作特别忙，我就把家里操持得好好的，你一回来就有煲好的热汤，地板绝对比玻璃还干净，你要是做特别机密的事情，不能见家人也不能说出口的那种，你承认就是了，我一定一句都不逼问你，哪怕你，你做不太好的事情，我也想好了。你跟我好好解释，什么驱魔师，我还海贼王的女儿呢，不、不准瞎编啊你！

她哭得直打嗝。叶修急着解释直冒汗，说你十岁养的那条金鱼记得吗，它，它和普通的金鱼不太一样，你养着它，慢慢就会变得浑身无力，我可不得噎死它吗。还有你二十岁生日给你灌酒的那个男人，你知道那凑撒比给你喝什么吗，你知道那男人是什么东西吗，我在市郊做任务都嗅到那个臊味儿了……

苏沐橙抽抽搭搭的就是不听。最后实在没办法，他摸摸裤兜，丢出来一包烟盒，说我把烟戒了行吗，你别哭了。

那个生无可恋的模样，苏沐橙记起来就想笑。

“你这么爱他呀。”老人挺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苏沐橙脸一红，“乱讲，瞎扯，胡说，你哪里看出来的。”

老人翻了个白眼，又问她：“那你们过得好吗？他这样顾不上你，你不后悔吗？”

她摇摇头，幸福而满足地笑了笑，接着又冲他摇了摇头。

一副傻样。

老人看着她的侧脸，静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苏沐橙一怔，没来得及躲开，倒是被掌心的温暖摩挲得直发愣。

“好啦，我送你出去吧，”老人笑了笑，把宽檐帽往头顶一扣，取下拄杖支在地板上，借力从高脚凳上下来，“这条街啊，跑进来很容易，出去倒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领着她往外走，从窄街的一头拐过，走进一条植满银杏树的街道，路面铺满了银杏叶，街边商铺的霓虹灯一格一格地闪烁着。

老人说：“一直往前走，从没有银杏的那个路口出去。”

“知道了。”苏沐橙看到了银杏街道尽头坐落的甜品店，回头跟老人告别：“谢谢您，再见。”

“再见。”他挥了挥手。

“我还能再见到您吗？”她走了几步路，又回头问。

但是身后已经空无一人。

 

4.

这是一条能够遇见回忆的街道。

每一个行将就木的驱魔师，在性命被召去之前，都有权利来这里走上一遭。运营这一项目的是大术士索克萨尔，他得知那位大驱魔师要来潇洒走一回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

“要消除记忆吗？”

“除了吧。差点没穿帮，幸好我圆回来了。我们家沐橙就是聪明。”叶修摘下黑色宽檐帽，把拄杖往桌上一搁，然后静静坐在沙发里，听落地钟的秒针咯哒咯哒地走着。

“其实我很好奇，”喻文州等水晶球的光芒聚敛，走到他身边说，“每一个试图和过去说上几句话的人，选择的都是和自己的生命更加靠近的那些时间，只有你在和百年前的时光对话。我不太明白。”

“我太久没见到她啦，”他叹息一声，算了算，自言自语道，“大概有三十年了吧，今天看到她，才发现过去那么久了呢，驱魔在我的义务之内，我也是活到要死的那一刻，才不太会去想我做过多少保守的事，我会去想那些未尽之事，那些我没有冒的险，之后都是什么。年轻的时候我欠她最多，特别想知道她是不是特后悔，嘿嘿。”

他孩子般地笑了笑，眼里的余波流淌着退潮，光辉像夜晚尽头的晨曦。

“总算又见到她了。”

“真开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