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醅

16年8月前旧文

野火春风

 

那场旷日持久的伤风可以追溯到上礼拜末夜间的一场雨,雨势磅礴也浸润不了她涩痒嗓眼,她单方面把病祸根源归结为自身春冻秋捂的目无王法的行为,并宁死不屈地拒绝喝药。

叶修词不达意地称她是逆生长,小时候乖巧懂事惹人爱,年纪越大越拧巴,明明拧巴也是他惯的,他单方面把纵容根源归结为坏胚子生了副好皮囊。

每次他这么说,苏沐橙总是伤心欲绝地指控: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说你不爱美貌只爱我朝圣者的心。

“年轻时候不懂事儿瞎逼逼的就别提了成吗,我就是爱你的美貌。”惯常被他用脸大如盆的垃圾话对付过去。

 

急支糖浆和双黄连拿脚丫子挤到一边,面前是速溶奶茶搭配五香瓜子的奇怪组合。但很快门锁转动,是叶修回来了。苏沐橙又火急火燎地把瓜子收好,拿出一瓶双黄连装模作样。

叶修出门一趟带回来一束包装整洁的莴笋和几颗新鲜番茄,他把衬衫挽上肘间,摘下鼻梁上一副框架略大的黑边平光眼镜——苏沐橙的策略,他戴上眼镜和不戴的模样差别挺大,以防买个菜被堵在店里头。

“我碰到老吴了,刚才。”她听叶修在客厅这么说,“坐了一小会儿,你饿了没有?现在做饭?”

“其实还行……”苏沐橙把剩余小半包瓜子又塞远了点,缠上珊瑚绒毯,把自己裹成一副老北京鸡肉卷,赤脚跑出房间去。

“峰哥从国外回来了?”

“说是回来一趟看父母,我看他样子有点憔悴。”

叶修打开冰箱观察一番寥寥无几的存粮,转身汇报:“我做打卤了啊?”

“可以。”

苏沐橙往沙发一横,占山为王,要啥吃的喝的跟说梦话一样飘出来,俨然在度假。

 

叶修把要用的食材分配好,余下两颗番茄丢进冰箱,开火热锅。他慢吞吞懒洋洋,但琐碎活儿在他脑海里都有细致脉络。怎样合理分配可用资源去达到最大收益,是他从小锻炼出来的能力,这本事不显山不露水,却常有惊心动魄之处。他打比赛就是这样,除了灵活十指,还要玩头脑风暴。

早年嘉世侃大山,吴雪峰见缝插针:小队长这样心无旁骛拼命三郎,有时候还真想知道最后到底会被什么样的女人收了去,为她倾心,为她分心。

 

那时候苏沐橙还小,一点点大的个子加上不甚美满的家庭,当宝一样被队员们宠着,没人寻她开心。

那时候叶修也年轻,疲于奔命在每一个贫穷的晨光熹微的夜晚,却是他最好的时辰。还有人锲而不舍地给他泡绿茶,搁在既不会影响他鼠标腾挪又触手可及的位置。画面不很壮阔,也谈不上浪漫感人,没有日暮低垂,渔船如梭,没有白花花的鸽子飞来飞去。黑黢黢的夜晚,应该相当无趣,但她乐此不疲,让他在绵绵无绝的茶香里,千万里都能想起她的好。

事件终于脱离初衷,又或者一切的初衷本就如此。只是有一晚上,恰好挂着硬币一样的圆月的晚上,恰好喝了点酒的晚上,他想起一起走过的长街,一起度过的年月。她的睫毛在夜风中抖动,短暂的沉溺令他着迷,趁虚而入的感性让他恍然发觉当初一颗赤子之心早已漏洞百出面目全非。

吴雪峰追着他问,临走之际誓要从他毒得厉害的嘴里挖出些肺腑之言。

“跟我装什么装,我看了你们六年了,你就一点儿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

“没有。”

“你再吹一个。”

“真没有!”

“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不赌。”

那是他语言运用最失败的一次,实话走到嘴边又不争气地溜了下去。

吴雪峰赐他一个字:怂。

叶修心里想,我这是从心。

 

“莴笋多切一点。”苏沐橙倚在门边指点江山,“炒蛋要嫩一点。”

“您说了算。”他迅速盛起鸡蛋,加热水,把锅一闷,任由汁液咕嘟嘟在里头沸腾,又擦擦手把拖鞋给苏沐橙穿,自己赤脚去房间找另一双。

“这感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她把毯子往上拱,拱到头顶上,脸颊红红的,像个自得其乐的小傻蛋。叶修捏着一袋瓜子出来,掐住她的脸蛋质问:“我看你明明很快活啊,一点不像个病人。”

眼见人赃并获,苏沐橙十分乖顺知趣地靠过来,软声软气地说:“就吃了一点点,一点点。”眼睛乌亮注视着他,嘴巴可怜兮兮地一张一翕,是她惯用的把戏,但他依旧对此毫无招架之力,心底里的强硬化作一汪水,带点河底黑不溜秋的鹅卵石的凉意。

等苏沐橙察觉到他眼底暗涌的情绪时,已经被推到了厨房的门板上,承受一个冗长绵密的亲吻。窗外天色渐暗,晚霞尚未消散,呈现一种昏暗的玫瑰色,教人意志消沉,昏昏欲睡。

身后厨房的灯光显得刺眼起来。苏沐橙原本半沉沦在无休无止的厮磨中,又努力推开动手动脚的叶修。

“会传染给你的。”

叶修皱着眉把她重新搂过来,好像在责怪她接吻时候三心二意。

“那就传染。”

好吧。苏沐橙斜视着窗外想,这个伤风大概要持续很长时间。

 

也不是没有吵架的时候。他没有说出口,心里却为苏沐橙走这条道路揽下不少责任。出道的新闻发布会,叶修目送她走出那扇门,随之掀起的欢呼震天响,便知道这条路她不好走。人们的期望有多高,对失败的容忍便有多低,不像他线下躲藏得安安稳稳,她甫一出道就无限风光,注定诋毁来得跟赞美一样猛烈。何况策应手本就不似主攻手,表象没那么华丽丽,操作当中多少含金量观众无法读懂。

她处境不利,却风雨无阻地奔赴陶轩给她挑选的每单广告和代言,耽误训练是常有的事,叶修心里着急,说出口的时候语气不自觉重了些:“别忘了你是个职业选手。”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苏沐橙已经跟他持续冷战了三天。艰难得像做一场记忆犹新的噩梦。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叶修给整个队加训,中午只够在训练室吃顿潦草简餐,外卖口味实在是不怎么样,他自己精力充沛,队员苦不堪言,结结实实熬到夜里十点一对一实战训练结束,他把投影幕布一拉,电脑桌面堆满了复盘视频,吓得一众以为这是要通宵复盘的队员眉一垮双腿一软,大惊失色。

结果看他点开一个视频,又从台下拎出一个湿漉漉的西瓜。

“大家辛苦了,看个电影吧。”

很奇怪,不像是他们认知当中的嘉世队长会做的事。
他端着两片冰镇西瓜坐到苏沐橙旁边,递给她一片,等了一会儿,度秒如年,跟点球大赛似的,进或不进,冰火两重天。终于她接过去,咬了一口。“太熟了。”她淡淡说,“但挺甜的。”

他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漫长的酝酿和伶俐修辞都在舌头上打了结,头不是头脚又不是脚,各种秃噜嘴,开嘴炮所向披靡的脸T也有败走麦城的一天,只觉得挺甜的三个字当属最暖彻心扉的宽宥。

去,倒垃圾。苏沐橙把瓜皮垒起来丢给他处理,叶修泰然自若地扫进垃圾袋,扎了个结提起来随随便便往外走,扫地的保洁员工们跟他后头兴致勃勃地观望,被他喝斥一声:看什么看,还不努力建设社会主义,说你们呢吃瓜群众。

他的心思,到最后是个人尽皆知的秘密。

 

“锅里是不是还焖着……?”苏沐橙趴在他肩头喘息,终于想起还有这么件事。

美色误国,古人诚不我欺,叶修九曲十八弯地呃了一声,跑去揭盖,锅里一团黑糊糊,勉强还能分辨出几粒西红柿的籽。最后只能给苏沐橙熬了白粥,自己一碗泡面稀里呼噜下了肚。

省下洗碗的功夫,被他用在了相互传染伤风。但惨烈就惨烈在有人没什么心情,对他爱理不理。

“在想什么?”叶修觉得她情绪并不高,就此罢手,躺在床头灯圈出的一片光明里,捏捏苏沐橙的脸颊。

苏沐橙说:“反正不是想你。”

“为什么不想我。”他有一句问一句,好像是个对真相无比执拗的孩子。

“你没什么好想的。”她撅嘴。

叶修挺郁闷的,拗过身子看天花板。

“生气啦?伤心啦?”苏沐橙戳戳他的脸,又戳他锁骨和肚皮。

“我犯得着么?”叶修哭笑不得地捉住她的手,“你再动手动脚,把你办了。”又大彻大悟般直起身子看她,“咦……说不定能治感冒呢?”

“你也太不要脸了吧!我现在老弱病残孕占了俩!”苏沐橙羞红了脸往被里钻。

“或许也可以试试把孕占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

苏沐橙毫无威慑力地瞪他:“那你大概会占一个残。”

叶修思索了一下可行性,仰天一躺:“睡觉!”

这事打了水漂。苏沐橙对着他生无可恋的样子乐不可支,挪过去抱住他胳膊,埋进他独有的气味里头。

叶修耻笑她有恃无恐,眸底有不轻易能见的柔光。

 

偶尔难免想象如果没有相逢又会是怎么样。呱呱坠地,按部就班地长大,皮猴儿似的青春期,收了心思,终于踉踉跄跄地往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去走,独自摸爬滚打,二十好几爱上一个姑娘,卸下一身桀骜,然后结婚生子,慢慢老去。不必漂泊,不用狡兔三窟,更不会有人在每一个浓重黑夜为他泡一杯绿茶。

这是个没什么如果的故事,就像失去的冠军不可能重来。他牛反刍似的咀嚼上几遍,所有的画面里无外乎都有她的脸,他们走过的长街,熬过的雨夜,坐在狭小店内,他在抽烟她在笑,偶尔也会去看个电影,会走过小时候打打闹闹的街道,只是从不曾在分岔口上告别。命运里暗藏的变数通通碾过去了,何必还要纠结于一个如果。

 

“在想什么?”这回轮到她问他。

“想你。”他说。

“你以前没有这么肉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皱皱鼻子。

“但我一直很实事求是。”

他拉住她冰凉的手,翻了个身,嘀咕道:“感冒还是要快些好。”

“你还说,这么久都没好,怪你传染来传染去,感冒没好之前不要来亲我啦。”

“可是这很难。”他为难道,“地上有一枚冠军戒指,你能忍住不去捡吗?”

换来苏沐橙重重打了他大腿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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